提及北京西南郊外的卢沟桥,很多人的记忆是从年开始的,家国仇恨使它登上历史教科书,自带无法忽视的政治色彩。作为一座屹立八百年不倒的金代石质建筑,卢沟桥其实也是一件精妙绝伦的艺术精品。若干年前,百姓们身着粗布单衣穿行其中,叫卖杂货;载货商船钻过雕有龙头的拱券,卸下一身疲惫;古代文人骚客为它吟诗作画,夕阳流水相映成趣;离家在外的旅人歇脚在此,一日看尽三轮明月奇景;也有远道而来的外国旅行家,用尽溢美之辞将它写进游记,带回家乡,从此万里之外的意大利人也知道了遥远的东方有一座白色石桥,它“规模奇伟”,为世界称艳。
卢沟桥石狮闻名遐迩,几百年来不断增补,折射了每个时代的精湛雕刻工艺。金元时期的石狮子身躯瘦长,腿脚挺拔有力;明代诞生的狮子则身材粗短,很多足踏绣球,年龄尚幼;清康雍乾时期的狮子雕刻更为细腻,胸部突出,头上毛发卷曲高耸;狮子雕工稍显粗糙,外表较新的,则出自清末民国时期。北京曾有句歇后语“卢沟桥的狮子——数不清”,近日,卢沟桥全部的狮子将首次“论资排辈”,启动断代研究,建立电子档案,参观这座“石狮艺术博物馆”将可以做到心中有数。
往来京师要冲
如今的永定河源头是发源于山西马邑县的一汪活水,谓之桑干河,流过卢师山和卢师台途经此处。辽代时,河水上游发生严重的水土流失,泥沙顺流而下,水质日趋浑浊,金代时已经“泥淖淤塞,积滓成浅”。河道变化不定,有时竟不能泛舟,民间称其小黄河、黑水河,金中都建成不久,即被称为卢沟河。明代蒋一葵在《长安客话》中说这条河“以其黑,故曰卢沟。燕人谓黑为卢”。
河水虽黑,却把守交通要道。古代人们沿着太行山东麓北上,必须渡过水势湍急的卢沟河。辽末,渡河会受限于水位的高低,大家平时以小桥渡河,涨水时只能干等着。此后都水监在河的两岸架起一座浮桥,水位高的时候也可过河了。金代,海陵王完颜亮迁都中都,中都成为王朝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卢沟河的交通要道作用更加凸显。金朝在中都的郊外修建了很多重要工程,卢沟桥是其中之一。金世宗时,原本的小桥或是浮桥已经不能满足交通运输需求,造一座永久性的石桥势在必行。
卢沟桥栏杆的每一个柱头上都刻有一只或数只狮子,几百年来不断增补,折射了每个时代的精湛雕刻工艺
金大定二十八年()五月,世宗下令建桥,不过工程还没开建,世宗就死了。章宗继位后,于次年六月下令在河上造船,“既而更命造石桥”。造桥时需要用柏木在河床上打桩,桥下的河床上铺设了几米厚的鹅卵石和石英砂,以备打桩时之需。砌桥墩架桥,确保桥体坚固,桥体以天然石英砂和大理石砌筑,桥面为天然花岗岩。大桥建造时便雕刻有姿态各异的石狮子,数目不可胜计。金明昌三年(),石桥建成,敕命广利桥,成为南北往来咽喉。这在当时是非常庞大的工程,马可波罗在他的《中国游记》中称赞此桥“规模奇伟,盖久为世界所艳称”。
广利桥这个官方定名并没有广为流传,人们沿用习惯称之为卢沟桥。建成后的卢沟桥全长.2米,加上两端连接部分共.5米,桥面宽7.5米,桥面呈弧形,中间高两边低,成为华北地区最大的联拱石桥。
元代有《卢沟运筏图》展现了卢沟桥当时的全景,包括两岸的民居房屋,除了常住人口,当时此处多旅社,驿通四海,行人往来络绎。河中筏舟运流不断,侨商车马行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有“卢沟石桥天下雄,正当京师往来冲”的说法。这里也是亲友挥泪践别之所,近代赵秉文有“落日卢沟沟上柳,送人几度出京华”的诗句。
实用与艺术兼顾
近代卢沟河曾干涸无水,露出泥沙河床,但在历史上,这条河素来脾气火爆。明人冯骑的《桑干歌》描述了卢沟河水势湍急的壮观景象:“桑干之水何漫漫,天风五月波涛寒。惊流撼地地欲动,蛟螃不敢凌飞湍。远望只疑银河悬,长虹倒挂下饮泉。近看更似卷龙蟠,玉鳞金甲相飞翻。”为了抵御湍急河水日积月累的侵袭,卢沟桥有很多匠心独具的设计。
除东西两岸的金刚墙之外,卢沟桥共有10个桥墩,11个宽窄不等的拱券,拱券的宽度从大桥两端向中心逐渐增加。东西两端拱券各11.5米,中间拱券为13.42米。桥的北面为上游进水面,桥柱上砌筑分水尖,如劈开激流的船头,每个分水尖头安装有一块三角铸铁,铸铁边宽26厘米,锐角向外,以保护分水尖少受损害。分水尖的上面,盖有六层分水石板,称凤凰台,由下向上逐层收进,总高1.83米,用以平衡桥墩承受的压力。桥墩南侧为下游,砌做流线型,形似船尾,用以分散水流,减轻其对拱券的压力。
《燕山八景图之卢沟晓月》册,清,张若澄,绢本设色,纵34.7厘米,横40.3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卢沟桥的半圆拱券采用纵联式实腹砌筑法,11个拱券连成一体。史载,这些拱券的石块之间都用铁锔子或铁件联结加固,桥墩内部用铁活上下拉联,桥脚用铁柱串起,整座石桥如同身着铁锁的将军,稳稳扎入水底,怪不得历经八百年风雨依旧不倒。为了测试卢沟桥的承重能力,年曾在这里做过一次吨超负荷承载实验,卢沟桥稳若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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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由于其建造时间太过久远,历史上也有不少维修记录,仅清代一朝可查的就有7次大修。清康熙年间大洪水,桥受损,于康熙三十七年()重修,“浚河百四十五里,筑南北堤百八十余里,赐名永定”,皇帝命在桥西头立碑,记述重修卢沟桥事。年,清代光绪帝死后依例葬入位于河北易县的清西陵,卢沟桥为必经之所。当时出殡队伍过于庞大,桥面太窄无法通行,桥边石栏被临时拆下,后恢复原样。
卢沟桥不仅在实用性上堪称经典,也兼顾艺术性。此处每日波光晓月,上下荡漾,为京师八景之一。这座桥曾出现在明代所绘的燕京八景之《卢沟晓月图》和清代《乾隆南巡图》中。清乾隆帝在桥头立碑一块,题写“卢沟晓月”四字,碑的另一面自然是乾隆御制诗一首。
石狮到底有多少只
卢沟桥栏杆的每个柱头上都刻有一只或数只狮子,姿态各异,这些狮子或蹲或俯,或母狮怀抱幼崽,或小狮仰望母亲,有的仰望天空,有的俯看激流,有的两两对看,头数众多,民间传闻这些狮子的数量是数不清的。
传说有县官新近上任时偏要数上一数,命手下人依柱认真清点,数了几遍之后发现数目都不一样。县官心中郁闷,一日夜里又来亲自点数,惊恐地发现这些狮子全都活蹦乱跳下来活动,石狮子竟然是有生命的,怪不得每次都数不清楚。这个故事虽说荒诞,但广为流传,也从侧面说明这些狮子之栩栩如生,雕工了得。有关部门曾对石桥的狮子做过清点,发现共只,经过更仔细的清理,人们又在桥下泥沙中发现了一些掉落的狮子,于是另有只的说法。按照北京市卢沟桥文化旅游区对外公布的资料显示,卢沟桥“总计石狮个,其中金代石狮1个,元、明两代石狮90多组,清代石狮组”。
中国不是狮子的家乡,最早出现的狮子来自西域,相传为东汉时作为国礼献给帝王。但由于其体型矫健、头大脸阔,外形威武,很快取代老虎成为兽王。唐代高僧慧琳说:“狻猊即狮子也,出西域。”狮子与佛家也颇有渊源,文殊菩萨也以狮子为坐骑,狮子成为法力无边的代表。狮子装饰“由于其特殊的象征意义,因此在佛教装饰中较为常见,并逐渐影响到世俗工艺品的装饰,最后成为从民间到宫廷都十分钟爱的装饰主题”。中国最早的石刻狮子传自印度,很快风靡各大园林名胜。人们通过各种狮子表达祈福纳吉、驱邪避凶的愿望。
乾隆御题“卢沟晓月”汉白玉碑,碑的另一面为御制诗一首。古时此处波光晓月,极富诗情画意,是著名的燕京八景(太液秋风、琼岛春阴、金台夕照、蓟门烟树、西山晴雪、玉泉趵突、卢沟晓月、居庸叠翠)之一
最初传入中国的狮子数量很少,进贡路途遥远,加上途中死亡和被截留的,能平安到达宫廷的已经凤毛麟角,这些有幸来到中原腹地的狮子被关在笼子里供权贵观看,只能满足少数贵族阶层的好奇心,民间不得一见。故民间流行石刻狮子造型,与真狮子在外观上差别不小。北魏时宋云在犍陀罗国(印度古国名)看到真狮后,就觉得与中国所画的甚为不同。民间工匠们以狮子勇猛威武,残暴庄严为原型进行艺术加工,更追求神似而不是形似。
中国现在可见最早的石狮作品是山东省嘉祥县武氏墓石祠前的石狮,作于东汉时期。后来石狮成为皇陵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唐十八陵中的乾陵、顺陵摆置的石狮威猛无比,气势雄大。《营造法式》中记载了北宋对建筑和装修制度的要求,门前的石狮子已不再局限于皇家专用,普通家庭也可以采用。“南宋末年,石敢当已经完全转为辟邪物,在全国各地普及。使用的地方由房屋扩大到河岸、桥头、村落入口等,功能涵盖镇百鬼、压灾殃、止风邪、辟凶煞等,在家门口放置石狮,成为一般达官贵人家的惯例,时人称镇宅石狮。”梁思成的《中国雕塑史》中提到:“狮子在中国,遂自渐成一派,与其他各国不同,其形制日新月异。”
罕见的华表石狮
卢沟桥两端各有两座华表,位于桥两端燕翅处,高约4.65米,柱础为八面石墩,柱身光滑没有多余装饰,华表上端雕刻有云纹石板,柱顶为圆形莲瓣底座,四莲座上方均蹲坐一头石狮。根据马可波罗的记载,元代时华表顶部就有石狮,不过在《卢沟运筏图》中,华表上站立的却是鹤。四座华表上的石狮只有西桥头南边那只依然完整,其他均遭到风化蚕食,身体的石料脱落,甚至狮子的鬃毛和装饰都已不见。
华表是一种中国古代传统建筑形式,相传尧时就有立木牌于交通要道,供人书写谏言,针砭时弊。《淮南子》中对华表的记载是:树表高一丈。可见其最初为木制,后来演变为纯粹的建筑装饰。“码头、城门、衙门、街道、桥梁……凡人口集中、人流稠密之所均有广泛分布。”传统华表顶端的神兽包含有凤凰、鹤、辟邪、犼(hǒu,中国神话传说中北方食人之兽)和石狮等。以北京天安门前后立于明代的汉白玉华表最为著名。这些华表又作望柱,上刻蹲立石犼。门前一对石犼望向宫外,意为盼望皇帝出宫游玩时早归料理国事,门后一对望向宫内,告诫皇帝不要一味在宫中寻欢作乐,要出门多了解民间疾苦。这两对华表已经突破单纯装饰作用,成为劝诫君王勤政爱民的标志。
卢沟桥华表共四座,高约4.65米,柱础为八面石墩,顶端蹲坐一只大型石狮
石狮从何时起成为桥头望柱的装饰之一,已不得而知,但依据宋代《营造法式》中的相关记载来看,望柱石狮的出现时间应该在宋或宋代以前。自南北朝开始,华表顶端的神兽以辟邪和犼为主,但如卢沟桥华表这样体量巨大的石狮十分少见。卢沟桥西端南面华表上的石狮,右前爪悬空捧着绣球拖着绣带,造型非常特殊。建筑学家罗哲文在《略谈卢沟桥的历史与建筑》一文中写道:“东面两个和东北角上的三只石狮,其石质和雕刻风格与桥栏杆的早期石狮相似,至少应是明代的遗物。西面二华表的云板,可能还是金代原物。”
各时代石狮的不同风情
卢沟桥从初始建造到如今,桥栏上的狮子不断增多,多年来历代都在补配,仔细观察每个狮子的形态,可以看出它们诞生的年代。有学者认为卢沟桥桥头上顶住桥身的伏地大石狮是金代的原物,但一些细节上仍存有疑问。金代石狮雕刻重细部刻画,在爪尖、毛发上的把握细致,整体风格较为写实,身体的肌肉骨骼感强,头部多呈上扬姿态。
今天我们能够看到的元代狮雕,更多是建筑的组成部分和宗教装饰,例如祠堂、道观、城隍庙等地。因为年代久远,卢沟桥的元代石狮风化严重,头部的一些鬃毛和身上纹饰已经模糊不清。元代石狮的共同特征是头部较大,身体较小,头部鬃毛向后卷,且脑门较大,面部较方,耳朵向前俯于脑上,最独特的一点是石狮的胡须形状皆为络腮胡,布满下颌。
从明代起,卢沟桥的石狮装饰出现大量的幼狮,常有一个大狮子带领两三个小狮子嬉戏玩耍的雕塑。卢沟桥上的明代石狮大多面宽而大,身短而粗,脚底抚绣球或小狮子。卢沟桥上的明代石狮完全脱离了统治阶层庄严肃穆的画风,民间匠人在母狮身上雕满正在攀爬的小狮。这些小狮有的腿脚腾空,有的趴于母狮头部,尽显活泼好动的天性。
卢沟桥全长.5米,为当时华北地区最大的联拱石桥,共11拱券,如一道卧虹横亘永定河上
其中一只尤其特殊,这只石狮石材青灰色,左前抓抚绣球,腹部下还有一只小狮子仰面口含铃铛,不同于一般狮子耳朵服帖在头部,这只石狮耳朵竖起,露出耳洞,似乎在倾听呼啸风声,非常灵动。这一点与天安门前的一只石狮相同。这种竖耳聆听的石狮形象在元代以前至唐代都有出现过,但从这只狮子的风化程度来看,应当不晚于明代。
卢沟桥的清代石狮又可划分为清早期和晚期,清代早期主要是康雍乾时期的遗留,在卢沟桥石狮艺术品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这些石狮装饰细致讲究,颈部的项带宽而厚,胸前配有大串铃铛,两侧装饰有缨穗,项带在颈部后方很有规整地打结,这些结扣还出现不同的样式,配有飘逸的飘带。有的颈带前面宽,到了身后却由一根细丝带穿扣,结扣的造型类蝶,锦带飘逸,在左右两侧对称。尾部更是多样雕饰,有棒槌样式的简单造型,在臀部正中位置延伸提至脊背处,有用写真手法将尾巴置于屁股底下,并且盘绕于后腿之上,有的向身体上方雕凿并分为好几股呈波浪形上卷,也有的只曲卷两圈。这些石狮前胸挺拔直立,目视前方,体态饱满有气魄,与此时的昌荣盛世相得益彰。相较之下,清后期补造的一些石狮,便粗糙简单不少。
一般情况下,区分石狮子公母的主要途径,是看其脚底所抚的是绣球还是幼狮,前者为公狮,后者为母狮,不过在卢沟桥的清代石狮中,有几只却一脚抚绣球一脚抚幼狮,十分特殊。清末民国时期,卢沟桥无人管理修缮,增补的石狮子也比较凑合,此后这里经历战火洗礼,石狮们很多被损坏,至今留有弹孔,修缮增加更无从谈起了。
为什么会在卢沟桥留下这么多石狮?《龙图公案·石狮子》中有一则神话:传说一个云游僧人提醒村民:如果镇上的石狮子眼中流血便预示着即将洪水泛滥。民众讪笑不信,连日大旱之下,怎会突降洪水?一屠夫故意把杀猪时的猪血洒在石狮子眼睛上,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不料大旱之年突然连降三日大雨,民居俱毁,溺死村民两万多人。此后民间便认定石狮子可以预言洪灾。卢沟桥修建前,永定河洪灾不断,桥修建好后,便有匠人在栏杆上雕刻几百石狮,用以警示水患的发生。这些看似仅作装饰的石狮,实则蕴含了人们对平安幸福的深深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