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绿蒂游西陵——法兰西院士的清西陵游记(上)
从涞水到易州,从早到晚闹腾了一整天。4月28日,从北京出来的第三天,绿蒂“一早就赶往首饰雕刻匠处参观,这可是易州一绝。”然后来到“这个城市最死气沉沉的地方—一座灰土地上倒塌了一半的古塔”,参观了一座寺庙。九点钟出发去西陵,出城走的是与进城时相反的一道门,“我们还没有见过哪个城市有像这座古城一样如此多的石兽;而那狞笑着的几乎要被岁月掩埋的硕大面孔从土里露出来,随处可见;也有一些完整的石兽,蹲在底座上,守护着大理石桥或在十字路口处围成一个圆圈。”“一出城,只见一座极普通的宝塔的墙上挂着一些小笼子,里面装着刚刚砍下的人头。”如果说到处是“狞笑”的石兽让绿蒂看着不爽,不知他再次见到装在笼里的人头时是怎样的心情?和涞水一样,这些人头都是义和团民的。易州的义和团年传入,兴盛时团民达多人,分红团、黄团、蓝团,“参加者大多为贫苦农民、商贩、工匠及不得志的知识分子和绅士”。年9月,德、意、英、法四国联军侵略易州,剿杀义和团,清军也对义和团进行镇压,到年易州义和团全部被剿灭。
皇太子陪着绿蒂去皇陵,他骑着“一匹像卷毛狗样毛发散乱的蒙古小马”,穿着“红绸长袍和天鹅绒的鞋子”,在他经过的平原上,“留下一路麝香的味道”。越往前走地势越高,离大山也越来越近,“周围是峰峦起伏的山丘”,“在那奇怪的山顶上,到处矗立着古塔”,“每个檐角末端还挑着一个风铃”。随着一步步靠近“那个特别保护区”,空气也因远离尘埃而越来越清新。在行了大约十二公里路后,他们中途在一个村庄歇脚,并“在一位比同行的皇太子级别更高的大太子处用午餐”。“他是一位皇叔,因失宠于当朝皇帝被派到今天这个地方来看守陵园。因为在守孝,他身穿棉袍,像个穷人,然而又绝对不同于普通人。他为在这么破旧的老屋里招待我而深感抱歉,因为德国兵一把火烧了他的衙门。他为我们准备了一顿非常中国化的午餐,又有鱼翅和鹿筋。周围,扁平脸的乡野山民透过房屋四面米纸糊的窗子上的破洞向里面张望着。”由此也可知,联军此前已将皇陵洗劫一遍,连大门上的门钉都被扒走不少。
喝完最后一道茶,他们立即上马赶路。一位北京大学堂的同行来陪他们,“他总是戴着大大的圆眼镜,干瘪的鸟形身体几乎完全被漂亮的丝绸长袍罩住了。他骑着一头骡子一路颠簸地陪着我们。”简单两句话,这是绿蒂就描绘出一个迂腐的学者形象,以此来衬托他自己的“高贵”。越走越荒僻,“穿过田野,经过村庄,道路直伸向开满鲜花翠绿葱茏的山丘中间。对于我们这一双双已经不习惯看风景的眼睛,这不啻是一个意外发现,一个妙景奇观。从我们刚刚生活过的那除了麦苗的青绿外便是尘土飞扬灰蒙蒙的整个中国一路走来,这里真有点像天国乐园。渤海湾那无处不在的灰尘显然已经被我们远远地甩在后面了,我们看到在下面的平原上有一团雾状的尘土,我们终于能脱离它的包围了。”
他们一路爬坡,来到山梁分支处,看到了久违的清亮天际。这蒙古的大山似乎突然靠过来,好像它们自身在向前移动。这怪石嶙峋的大山,顶上筑有炮台或宝塔,山体呈现鸢尾花般漂亮的紫色。前方和四周开始出现树木茂盛的起伏的山峦以及浓密的松林。这是人造的森林,真的,不过已经很古老了,栽了有几个世纪了,是皇室陵园的一部分,方圆有八十多公里。
我们进入这幽静而晦暗的地区,惊奇地发现这里并没有围墙,完全不同于中国人那种怕与人交往的做法。可能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人们足以被那些帝王的阴魂制造的恐怖气氛所吓倒,而且人们也慑于那道提前颁布的死亡诏令——任何敢于在此耕种田地,哪怕只是播种的人都将获死罪。
这是一片神圣的园林,那么静谧,那么神秘……中国人是多么出色的挽歌的作者,他们为死者准备了如此的安身之处!……我们在这浓阴下压低声音说话,像是在寺庙的拱顶下;我们骑马行走在这块土地上,感觉自己是在亵渎这块多少年来一直是被人瞻仰的神圣土地,而那地面上铺着的春天里生发的嫩草和鲜花密织的地毯似乎从未被践踏过。高大的雪松和百年的侧柏稀稀疏疏地散落在山丘上或山谷里,树与树之间留着很大的空隙,但并没有长出荆棘;在它们粗大的树干下,只有矮小的禾本植物、精致的小花、地衣和苔藓。
那把平原遮得天昏地暗的尘土,从不可能上到这块被选用的高地来。而树木那苍翠的绿意,也没有一处会因被尘土覆盖而减了颜色。我们走在这人们为他们主人的亡灵创造的绝对清静之中。当我们经过某处林中空地或某个山冈时,暴露在眼前的远景是那样地明晰;一道天国的阳光隐秘地透过深邃的蓝天落在我们身上,而天空被划出略带玫瑰红的斑鸠灰色的小小云带;在这样的时刻,我们能远远地看到金黄色琉璃瓦的华丽的屋顶,而整幢耸立在如此幽暗的林间的殿宇,如同森林睡美人的宫殿·…·…
幽深的路上空无一人,一片荒漠中的寂静。偶尔听见几声非常凄厉的鸦叫;看上去,鉴于这个地方静谧的魔力,死神在进入之前也得丢掉它恐怖的外衣,以便只是继续做一个长眠的魔法师。
树木在某些地方排成梅花形状,几条小径通向那望不到尽头的茫茫绿海之中。在别的地方,树木则无序地生长着;好像野生植物一样天然长成,让人以为是一片森林。不过,有些细节之处提醒我们,这个地方是宏伟的、神圣的、皇家御用的;汉白玉的小桥搭在横穿马路的小溪流之上,建造风格很罕见,桥身经过了精雕细镂;几头石兽蹲在暗处对着我们发出可怕的狞笑;还有一些通身缠绕着五爪蟠龙的大理石石碑突兀地矗立在那里,那雪松阴暗的背景更烘托出碑体雪亮的白色。
在这方圆八十公里的林子里,只有四具帝王的尸体;摄政女皇的尸体也将在这里安葬,她的陵墓早已动工修建了(绿蒂搞错了,年西陵应该只有雍正皇帝的泰陵、嘉庆皇帝的昌陵、道光皇帝的慕陵,光绪皇帝的崇陵是年始建、年建成的,慈禧的陵墓在清东陵,并不在这里),然后是她的儿子——小皇帝的墓地,那处被选定的地方立着一块灰色大理石的石碑做标记。这里将总共葬这么多人。其他的帝王,已故的或将亡的,已葬在或将葬在别处,别的乐园——一样地规模庞大,一样地布局精美。因为必须要有足够大的空间来安放一具天子的尸体,并且四周还要足够地静寂。这些陵墓是按照一成不变的设计图布局的,而那图纸的由来可以追溯到几乎湮灭的古代王朝;陵墓建造完全相同,甚至让人联想到比这早好多世纪的明皇陵,而明陵被弃置的废墟很久以来已经成为欧洲人郊游的去处。